孙艳丽,王建华|论大学的想象力
【引用文献】
孙艳丽,王建华.论大学的想象力[J].现代大学教育,2023(5):20-28.
摘要:大学的想象力存在于双重的载体中,一方面代表以人为载体的大学人的想象力,另一方面代表以组织为载体的大学本身的想象力。大学狭隘的概念构想和存在方式既反映了大学想象力的匮乏,也困住了大学的发展。想象力对于大学而言,意味着一种面向世界的创造力和独特的心智品质,这种创造力和心智品质能够使大学超越传统的掣肘与局限,开启想象边界,以充满想象力的大学构想帮助未来社会和大学应对加速变革带来的挑战与变化。具体来说,一方面,从形而上的层面确保想象大学的前提条件与可能样态;另一方面,通过重视和培养大学的想象力、创造力、领导力与行动力,从形而下的层面使大学想象成为现实。 关键词:大学;想象力;概念大学;乌托邦;创造力;变革;实体大学
想象力不仅是一种能力,还是一种工具。它强调想象自己脱离了被历史和社会形塑的惯例和传统,从一种新的角度和不同的方式把握现实,在洞察时代状况的基础上思考生存。随着新技术的不断涌现,数字化转型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影响着生活世界,时代没有给予人故步自封的资本,亦没有给予大学因循守旧的机会。在这个意义上,不只人类需要想象力,大学也需要想象力。不过,现代大学在直面时代问题并对社会变革作贡献上略显吃力。这是因为,大学在很大程度上以美国梦的方式争取世界一流的地位,这种不切实际的假想忽略了大学发展还有其他可行的选择,大学面临不知将往何处去的生存危机,即缺乏想象力。正如巴尼特(Ronald Barnett)所说[1]35:
当前,对大学想象力的直接讨论在高等教育领域十分鲜见,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大学的想象力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实际上,无论是在大学的发展实践中,还是在大学的科学研究中,都隐藏着想象力的身影。大学想象力的重点不在于想象力的概念化,而是体现大学发展具备“从一个视角转换到另一个视角的能力”[2]7;不是从一个角度,而是从多个角度甚至从所有的角度来看待大学发展,“超越传统的掣肘与局限,从而推动迈向对现实的更加充分的认知”[3],是一种面向世界的创造力。
PART ONE
何谓大学的想象力
对21世纪的大学而言,可能性、想象和探索成为解决大学发展困境的关键词[4],预示着通过想象与构想实现大学的变革与创新并非没有可能。一方面,理论界出现了一系列致力于以想象力重新审视大学概念与大学发展可能性的成果。巴尼特作为持续关注此问题的代表人物,在《成为一所大学》(Being a University)中指出,大学的责任恰恰就是对其未来的可能性提出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构想,迫切需要大胆而广泛的思考。[5]2012年,巴尼特在其出版的《未来的大学:理念和可能性》(The Future University: Ideas and Possibilities)一书中提出,21世纪的大学及其发展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以及这些可能性会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在他看来,其答案就在想象中,通过想象可以扩大我们对大学各种可能性的认识。继巴尼特之后,克劳(Michael M. Crow)、达巴尔斯(William B. Dabars)、斯特利(David J. Staley)等人都对大学的想象与创新改革展开了深入讨论。斯特利介绍了平台大学、微学院、人文智库、游学大学、博雅学院、接口大学、人体大学、高级游戏研究院、博识大学和未来大学等十种概念大学,他称之为“十个可行的乌托邦”[6]。另一方面,实践中也进行了颇具想象力的积极探索。戴曼迪斯(Peter Diamandis)和库兹韦尔(Steven Kotler)共同创立了奇点大学(Singularity University)。这是一所面向未来的大学,其核心课程都是围绕8个指数型增长领域设置的[7]。同样,科斯林(Stephen M. Kosslyn)和纳尔逊(Ben Nelson)创建的密涅瓦大学(Minerva University)开创的也不仅仅是一个高等教育的好模式,更期待它为高等教育带来质的提升[8]331,设想出更好的计划,并让其变成现实。2015年10月,斯坦福大学发布挑战大学传统的《斯坦福大学2025年计划》(Stanford 2025),以“开环大学(Open Loop University)”取代“闭环大学”。该项计划不但撼动了高等教育界,而且对长期以来大学保守的办学、人才培养、教学、科研和教育理念产生了巨大的冲击。相较其他另起炉灶建立的全新大学,洛桑联邦理工学院(Swiss Federal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in Lausanne)则是现有高等教育体制根本性变革的产物[9]5。
上述理论与实践的新探索表明,大学的想象力非但存在,而且远不止一种形态。一种是大学组织创建之初自带的想象力,另一种是大学组织变革再生的想象力。无论从一张白纸到创建一所全新的大学,还是传统大学的再造,都充满着大学的想象力。
历史地看,大学之所以能够持续地革新与发展,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种三重现实之中。除熟悉外在的各种客观实体和清楚内在的主观体验外[10]137,智人世界还有种种赋予世界意义的虚构想象。可以说,大学革新并不单纯因为长期知识的积淀,其关键在于发挥大学的想象力,对大学进行重新构想。这种重新构想不是空想,而是以一种积极的推动力迎接时代的挑战。从教学型大学到研究型大学再到创业型大学,在大学转型的过程中,大学的想象力对于大学发展有积极的预见意义。当前,创业型大学的理念正主导着大学发展的格局,但是,创业型大学并不是大学发展的终点,这是因为大学想象可以改变现实并转化为行动。换句话说,能够用想象力创造赖以生存的世界,也能够用想象力重塑世界。同理,如果之前大学的有用性变得不再有用,抑或已经过时,甚至成为发展的桎梏,那么就有可能重新创造它。
在英文中,想象与想象力共用一个词汇“imagination”。《韦伯斯特词典》(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指出其包含三层含义:一是想象的能力,是心智活动的一部分,或者以前从未在现实中完全感知到的事物;二是创造的能力,面对和处理问题的能力;三是指心灵的创造,创造新的观念的能力[11]。这意味着,想象不仅仅是一种重要的认知活动,是理解的基础,更是创造的前提和起始阶段[12],而想象力则是一种可以进行理解、建构和创造的能力。潘庆玉认为[13]:
基于此,大学的想象力存在于双重的载体中。一方面,它代表以人为载体的大学人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它代表以组织为载体的大学本身的想象力,能够运用信息与发展理性,清晰地辨别和概括出周边正在发生什么并对此做出创新性回应。无论是大学人,还是大学组织,在其主导的大学变革活动中都扮演着发挥大学想象力的角色。究其本质,一方面,大学的想象力能够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想象,能动地思考多种可能性,通过意识到隐藏的或另类的可能性来批判性地把握现实,预见一种不在现实或眼前的可能状态、景象或想象;另一方面,想象力的运用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达到更远目的的一种手段或认知工具,对想象的对象产生新的理解,是一种超越现实对未来大学的美好预见,更是一种追寻大学意义的精神活动。据此,大学的想象力至少可在两个基本的向度发挥作用。一是发挥大学的想象力构建充满想象力的概念大学,二是通过培养大学的想象力可以将概念大学变成现实。
说到底,大学的想象力不仅是个人的、集体的,还是组织的。它从人的想象力和组织的想象力而来,向大学而去,与大学共生共长,一方面“动摇现在,而不是预测未来”[14],另一方面“重新开拓并打造全新的增长源”[9]88。大学的想象力是大学发展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虽然具备了大学的想象力,不一定能成就大学的创新发展,但是,没有想象力,大学不太可能真正革新,大学发展和革新需要关注大学的想象力。只有想象力成为所有高等教育机构共同的价值选择,大学的创新发展才会有希望,大学造福社会的愿望才有可能实现。
PART TWO
大学想象力的匮乏
自中世纪大学诞生以来,作为社会组织类型的大学,相较其他组织而言已表现出明显的历史性。“长久的时间既显现出大学持久的生命力,也积累了太多的历史痕迹,这使大学变得保守了。”[15]现代大学仍然效仿大学典范,逃避加速发展时代对于大学的挑战,使其囿于“一种模式+一种发展理念”或“一种模式+趋同的多种发展理念”的机械发展观,困于从统一的、标准的和同质化的发展观看待和理解大学样态、大学发展方式以及大学发展方向,忽视了大学的想象力。反之,大学发展之所以停留于经验性和保守性的概念构想,抑或保持单向度的发展观,也是因为大学发展的理性、封闭性与局限性压倒了大学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一)大学想象力与标准常规化的对立
当前,大学的发展看似多样,实则单一;看似纷繁复杂,实则拘泥于窠臼。从源头看,大学的发展应该是富有想象力的、多样的,而不是固定统一的。如怀特海(Alfred N. Whitehead)所言[16]137:
在这个过程中,大学充满了想象力。在加速发展的时代,大学一方面声称自己是一个独具个性的机构,另一方面又都以一种完全相同的方式来描绘着这个个性[17]12。实质上,现代大学为人诟病的多是表面现象而非真实症结。大学为得到身份的承认,不惜把追求主流和同一性作为发展目标,通过将相同的理念、组织建制和章程融入大学部落,但却忽略了自行消解大学想象力的反作用。随着现代大学追求主流和同一性的发展目标越来越坚定,力量越来越强,大学发展理念的更迭正在被同步化和同质化取代,对于个性化发展的期望逐渐被消解。不仅如此,保持统一和精准高效的规范管理,也成为大学的一种制度安排和公认范式。一方面,这种发展思路让大学在形式和功能上保持一致,缩小大学硬件与软件的差距,统一发展步调和转型,帮助大学组织设计模式,做到始终如一。另一方面,在模仿和借鉴的过程中,大学的“创生环境、发展环境、模仿性趋同力量”[18]得以凸显,甚至形成效仿典范大学的路径依赖。结果就是,想象力匮乏的大学即使面对新问题和新发展环境,也不会产生新想法和新思路,失去想象力日渐成为大学的常态。那些由于天马行空想象而不能获得全球标准承认的大学被视为弱势与异类。基于这种情况,大学建设开始将求同而非求异视作隐形的目标追求,大学发展认同单一固定的轨道,大学日渐成为不具有想象力的标准常规化大学。
(二)大学工具性、线性化和理性化的发展导致想象力丧失
在大学发展中,大学的想象力被边缘化。现代以来,人们更看重激励模式下带给典范大学的奖励。在这种情况下,大学争相进入以绩效为主导价值的竞争赛道,导致大学原有的想象力空间被严重挤压,逐渐失去对大学发展的想象力。怀特海认为[16]145:
所以,大学的想象力既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随意产生。大学想象力的产生与发挥不是无条件的,而是有条件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大学的工具性、线性化和理性化发展不仅反映了大学想象力的缺失与匮乏,更加剧了大学想象力的空心化。大学的工具性使大学愈发沦为服务简单指标的工具,丧失了“为了一种自为的东西而存在”[19][的特质;大学的线性化体现大学发展的单向性;大学的理性化强调,当前大学的存在形态是理性选择的结果。客观来看,大学的发展史“不是单一叙事,而是同时有着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叙事,一旦我们选择其中一种叙事,就等于选择了让其他叙事失声。”[10]155其结果是大学的工具性、线性化和理性化的互构共融,使得大学及其参与者很难有追求纯粹的想象力的机会,甚至不具备想象力这项能力,只能沉浸于成熟的训练,获得普遍性的原理知识,成为影响市场和国家进步的有效工具。格式化的社会抱负使得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如何实现或界定卓越的探索或想象力的这种特性[20],更无暇追问“想象力需不需要培养”“想象力如何培养并重新获得”,抑或“大学何以失去想象力”“大学何以恢复想象力”这样形而上的问题。如此一来,大学及大学想象力的发挥不断让位于政治意识形态强加的封闭的大学发展观念,其结果就是,“没有想象,就没有精神,没有想象力,最终就没有大学”[1]10。
(三)大学成果的显示方式使想象力受制于简单硬性的指标
在一个注重实践、计算和经验的时代,大学成果必须易于测量和精确描述。正因如此,评价指标的计算取向和工具主义压制了大学的想象力。言下之意是,大学的研究成果只有符合主流的评判标准才会得到重视与支持,进而换取发展空间。然而,“不是所有有价值的事物都可以被计算,也不是所有可以被计算的事物都有价值”[21]。相较有形且可见的大学成果,大学的想象力无疑是无形且不可见的存在,甚至没有表现出实用性。就大学创新思想而论,这种想象力的成果不能以发表论文和著作来衡量,生产精神产品的方式如思想内容本身一样富有个性,诸多具有想象力的思想并非是以书面或可测量的方式表达,论述空间严重受限。由此,想象力成果显示问题的存在,不但使大学的想象力在为大学发展和创造价值的过程中被异化,而且逐渐被遗忘。与传统大学的想象力相比,现代大学的想象力不再危险,因为“我们在这种危险之前表示胆怯”[16]153。另外,大学想象力异化问题的存在还在于大学的参与者并未受到充满想象力学者的影响,从而进一步压缩了大学想象力的空间,也无人鼓励对大学进行广泛而富有想象力的思考。由于“未能培养出这种想象力并加以应用,也未能满足日渐赋予它们的文化期待”[2]18,事实上,大学也几乎没有创造力。自此,大学开始在成型的大学群落及政策框架内寻求地位,存活于“人类自己发明并互相讲述的故事里”[22],而不是致力于创造性破坏与推陈出新。诚然,维持现状似乎比经历一场具有争议且困难重重的改革更加容易,但是,这也代表着大学的想象力将无处发挥,只能局限在单纯有利于大学争夺地位的狭隘范围。受这种狭隘观的影响,大学只能用旧的、狭窄的大学想象力排斥新的、广阔的想象力,拒斥想象力的丰富性、创造性和多元性,助长大学想象力的薄弱与流失。
总之,从大学与想象力的关系来看,现代大学的标准化、常规化、同质化和工具化特点遮蔽了大学的想象,束缚了大学想象力的释放与创造,使大学沦为追求利益和地位的一般组织。从人的想象力来看,线性的、常识的想象观与认识观把大学的想象力视为无关紧要的存在,忽视了人对大学发展的创造性。从大学组织的想象力来看,工具性、线性化和理性化的发展观把大学的想象力视为大学发展的阻障,被简化为天马行空的无用想法,推动大学同构成为社会发展最需要的时代标杆。
PART THREE
想象力之于大学的重要性
想象力是超越局限与开拓认识的一种创造力。目前,技术以指数型速度增长,这与人类过去的经历都不一样,技术颠覆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对我们的思想方式也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如赫拉利(Yuval N. Harari)所言:“到了21世纪,虚构想象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甚至超越自然选择。”[10]133我们正在步入一个“想象力的时代”[23],作为理性界限内的大学,“其所指、目的和各种活动之意义的理念”[17]51已经成为或者正在迅速成为一个空的能指,只代表很少的东西[24]。想象力或许可以成为真正的人力资源,“引导出适用于种种存在的事实的普遍原理,然后对符合这些普遍原理的各种供选择的可能性进行理智的思考”[16]138。也就是说,想象力并不完全脱离事实,它是一种阐述事实的方式,使大学充满意义和可能性,以此帮助大学走出封闭的边界,为冒险生活做好准备。
(一)想象力是大学进化升级的源泉
大学进化升级要凭借想象力才能实现认识上的飞跃。想象力是凭借人的思维能力,在人的大脑中构想出新念头、新理念、新猜想、新方案或图像的能力[25],源自一套想法对另一套想法的深刻理解。想象力对大学的意义就在于,它能够破除大学思维模式的痕迹限制,打破大学的保守属性,挑战集体普遍持有的公理和真理,解放并充盈大学创造性的思想表达。重要的是,它是迄今为止在不相关的观念、印象、知识体系和经验现象之间建立概念联系的有意行为,使我们对生活经验的微妙之处有新的见解。[26]历史上,当德国大学如日中天时,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将大学视为变革领导者的想法为美国人所采纳,一大批杰出的美国大学校长创建了全新的美国大学,从而为美国赢得了学术和研究领域的世界领导地位。未来的弹性竞争优势最可能来源于大学,大学的想象力能够为大学提供促进社会发展的创造力和创新力。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被困在我们的理论、期望、过去的经验和语言框架中的囚徒”[27],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打破自己的框架,但这需要我们的想象力。
具有想象力的大学能够富有想象地获取信息知识,对大学做进一步的批判与质疑、重新解释和重新概念化,为大学开启创造性的空间。这种用于放置大学想象力的空间是简单的、连贯的、开放的与鲜活的,它有利于优化大学的发展理念,调节大学的发展节奏,强化大学的创新能力,提升大学的想象水平。对大学而言,“想象是必不可少的事物。没有一个健康的、有足够供养的想象,就没有创造和变革”[28]。那些世界顶尖的一流大学,其潜在的竞争优势就是它们的想象力,它是最大的可再生资源。鉴于想象力不能外包,不能以作为大学式教育的直接结果来寻求,它只能通过个人或组织的解放来获得。无论是作为机构还是作为思想的集合,大学存在于想象中,还存在于个体和组织对大学想象的思想、情感、价值观和信仰中。想象力可以在大学的所有方面发挥作用,产生有分量的想法,从而为大学在应对不断变化的挑战时创造价值,作出贡献。
(二)想象力是大学文化和思想演变的基础
大学文化与思想演变的关键是探索不确定性。要把大学从当前的结构、话语和观念中解放出来,依靠并基于确定性预期的大学发展范式显然行不通。若能够选择冒险,掌控风险,就不仅能处理不确定性,而且可以探索适合大学的新理念,但前提是借助想象力开启冒险行动。“大学培育的是一种变化的文化甚至是无法控制的文化,这是大学为未来承担责任的核心。教育、研究、教学常常都是有关变化的。”[29]大学要对历史、现在和未来负责。面对未来,大学必须拥抱不稳定的变化,只因它对人类理解世界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想象代表了大学试图预见未来的大门。对大学的保守性来说,大学的想象力是一种危险的威胁,正如《一起重新构想我们的未来:为教育打造新的社会契约》(Reimagining our futures together: A new social contract for education)指出的那样:“探索彼此的未知世界,批判性地运用已有的知识,这一过程可能是困难的,甚至是危险的。”[30]57但是,激发想象力和创造性思维,教育者也应努力创造这样的一种环境,帮助大学超越压迫性的权威带来的影响,以便“我们也可以想象大学改革的另一种未来”[30]62。
想象力不是有则更好的奢侈品,它证实了教育与我们每一个人有关,大学作为与人们、社会联系最紧密的组织更是如此。大学是可以让人想要从中寻求庇护的地方,大学及其参与者被鼓励去冒险、创造和想象。想象会优先考虑事物的软弱性而非坚固性,这种软弱思维将注意力引向传统社会实践的不稳定性、不确定性及传统知识和智慧的局限性。在此过程中,大学的想象力驱动大学选择非线性与多样化的探索。如此,有机且持久的想象方式使大学拥有持久的想象力,重新激活大学的发展潜力,重新构想未来的大学概念、大学形态、大学文化以及大学理念。
(三)想象力点燃大学的改造力与转变力
雅斯贝尔斯(Karl T. Jaspers)没有在大学外形上论述大学的移植,而是从大学精神出发,阐明重新标举大学的力量和观念。他认为,大学物质上的问题与大学精神上的问题不能相提并论,但二者也不可分离。“单纯以课程来实现知识的供给那将失去它本来的意义,同样的,单纯的观念玄思也将造成乌托邦式的狂热。”[31]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决定着大学的命运,但是,前提是要鼓舞大学及大学成员将机构改革视作一种探险,激发想象力与创造力,促使大学具备战略转变的能力。大学改革的重点不在于让人们顺从,重点是对新的体验持一种开放的态度,允许新的体验改变自己的观点、行为甚至个性。也就是说,大学在努力地理解当代科技和发展现实,而不是以保留大学名称、大学组织形式替代真正的大学改革。杜德斯达(James J. Duderstadt)认为,我们不能再为这种不加批判的保存而承担代价了,那些拒绝适应新的现实的人将如同商店里的过期货品一样遭到淘汰。[32]大学亦是如此。表面看是缺乏一种重建大学与改造大学的能力,实质是因为大学想象力的欠缺使其在本应改造与转变大学时抱残守缺。反之,从中世纪到现代,大学之所以能经久不衰,不全在于大学结构与外部形式的变化,而在于大学的想象力点燃了大学转变、改革与转型的能力。
简言之,想象力使大学概念、大学理念、大学文化以及大学精神等重新变得有争议,合乎事实或现实的增长或许不一定能够促进大学发展。面对外部变化的环境,大学亟须摆脱阻碍其发展的桎梏,质疑现有的安排,重新想象大学的概念、理念与宗旨,考虑更多的可能性。换言之,为了改变现有由想象建构出的大学规范和秩序,就得先用想象建构出另一套大学规范和秩序才行。
PART FOUR
大学如何想象
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大学的想象力都不只是纠结于新,而是因接触到新的趋势而产生更利于自身发展的创新思想。因为大学的想象力不仅是一种时尚,还是“一种特别的心智品质,似乎以极其令人瞩目的方式,承诺要结合更广泛的社会现实,来理解我们自身私密的现实”[2]18,从而思考大学的发展。因此,如何想象大学意在开启大学的想象边界,期待大学以不断扩大的构想打破大学发展经验的牢笼,通过发挥想象力对大学产生新的认识。“脑袋在云端”(Head in the Clouds)和“脚踏实地”(Feet On The Ground)[1]123这两个隐喻反映了如何想象大学的两面。一方面,依托大学想象力展开想象,即对大学进行自我想象,从形而上的层面确保想象大学的前提条件与大学的可能样态;另一方面,通过重视和培养大学的想象力、领导力与行动力,从形而下的层面使大学想象成为现实。
(一)依托大学想象力展开想象
想象力是如何重新构想大学的前提,想象大学是什么与产生想象力的条件有关。首先,必须有大学想象力存在的空间。尽管大学一直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场所,但真正用于想象的空间有限且稀缺。准确地说,问题不是因为想象力不存在,而是因为空间不足难以产生充满想象力的大学想象。虽然充满想象力的大学想象就像隐藏着无限可能的万花筒,它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产生不同的想象,但前提是大学为想象力预留思考的空间以放置大学的不同构想。其次,大学必须开放以确保大学概念不局限于狭小的范围。因为大学想象代表着一种不确定性,它并不遵循工具理性的科学逻辑,也不能被单一、特定的未来愿景所支配。因此,确保大学想象的开放性显得尤为重要。再次,大学想象也是一个“反复晾晒”的过程。大学想象有不同的面孔,既有合理的部分,也有不合理的部分。大学想象的产物既可能成为阻碍合理认知的错觉,也可能成为颠覆大学创新的力量。因而,有必要对大学想象进行不断地筛选与晾晒。譬如,将关于大学的所有想象放置于一个三轴结构的空间内:表象(surface)/深度(deep)、乐观(optimism)/悲观(pessimism)、支持(赞同,宣传)(endorsement)/批判(criticality),借此反复判断大学想象的合理性[1]9。最后,大学想象具有繁殖力。无论想象力的想法是轻的还是重的,它都是有分量的,因为想象本身提供了一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能够不断产生新的思考与想象。这种想象的激发是一个漫长的繁殖过程,由初级的大学想象走向高级的大学想象。只有不断提高大学想象的水平,才能让大学想象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简言之,大学想象既需要一种现实的空间,也需要一种思想的空间,只有这样,才能产生更好的而不是更多的大学构想。
大学想象不仅是一种合理的想象,也应是一种可行的乌托邦。构建大学想象不是单纯地计划蓝图,而是具体指向某种大学形态的设计或可实现的设计,使其有望成为实体大学。大学想象应是了解世界变化、作出解释并利用变革过程实现总体利益的一种工具与方式,它需要回应大学对经济、社会、文化、公共政策以及生活质量的影响与变化。对大学想象来说,脱离原来的世界去尝试“DIY”(Do It Yourself)并不容易,因为大学想象不是简单的创新优化,仅凭热情的大学想象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一股力量。大学想象是现实和想象的倒逼,只有深耕于现实且不断优化的大学构想才能产生意想不到的计划外见解。密涅瓦大学就是从零开始建立的一所新学校,遵循和坚守第一性原理,即每个系统都探索最基本的假设、命题或理念,从第一性原理出发逐步向前推演,找到针对问题的一个或多个解决方法[8]8,提供更为卓越的教育。纳尔逊从2010年9月打磨这个点子到获得初始资金,从在密涅瓦大学开始全职工作到首批学生开始在旧金山学习,整整花了五年时间[8]7。用五年时间把一个点子变成美国历史上竞争最激烈的项目,既短暂,又漫长。密涅瓦大学所做之事对于传统大学来说是一种奢望,因为它能按下重启键,从头开始设计,确保符合第一性原理的高等教育。与密涅瓦大学不同,亚利桑那州立大学(Arizona State University)的转型发展始于一次不断优化的大学构想。克劳在担任校长时,提出要设计一个名为“新美国大学”的模式,并以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作为案例进行实践,力求“为美国研究型大学建立一种更适合21世纪社会需求的新模式”[33]。经过十多年的重新概念化与设计,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已成为新模式的典范,但它仍然不断地思考、构想大胆创新的计划项目。在某种意义上,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对传统大学发展的重新思考与重新概念化的做法也不失为一种成功的大学构想探索。
(二)从大学想象到想象大学的执行
大学的尴尬在于并不是因为当前的高等教育格局是最佳的,而是大学根本上的保守属性使得它们对任何类型的变化都十分谨慎,尤其是那些可能导致大学消失的变化。研究型大学已经成为一个半世纪以来最主要的大学模式,这种模式是否会延续到未来,可能取决于合理的大学想象。大学想象能够告诉我们实现想象大学的可能性,想象大学则试图告诉我们真正想象的活动与行为,哪些才是想象大学应该努力关注并充分培育的能力。具体而言,从大学想象到想象大学需要大学组织的想象力,也需要大学成员的想象力。大学领导者的想象力、领导力和行动力,也必须重视和培养。
作为一个组织,大学类似于绝大多数依靠多人互动和沟通交流的复杂机构,人们一旦满足于现状,一般都不愿意去改变,尤其是这些改变可能意味着发生根本性的颠覆,会导致内部的变动与动荡。实际上,与其被动适应社会的变化,不如善用变革改变大学的发展模式。正如20世纪初期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在德国,大学虽然是一个学者共同体,但是,关于大学应该是什么的新观念引发了大学模式的转变,并推动了巨大的社会变革[34]。新大学模式的逐渐确立得益于大学的理念设想、对大学可能性的集体想象以及富有想象力的愿景,而这些设想源于大学成员聚集在一起探索大学的可能性,展开富有想象力的辩论。从柏林大学的创建来看,这种辩论并不局限于一所大学或某几所大学在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还包括面向高等教育发展的新纪元问题。已有学者倡导的现代大学理念也为柏林大学的建立奠定了思想基础。此外,任何一所大学通过它的工作人员、机构都能为想象力的发挥提供非凡的智力资源,这些潜在的概念、观点能够为大学产生无限的想法。但是,在多数情况下,这种资源是潜在的,极少被利用。这预示着,大学成员的想象力需要培养、挖掘与利用,如通过开辟新的交流渠道来提升大学的想象力,通过处理和辨别新思想和新的创造性来推动大学的想象力。
富有想象力的大学理念和大学想象如何得到整合,并将其转化为现实的实践活动,需要大学领导者的领导力和行动力。其中,领导力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无论是政府、企业还是非政府组织,所有组织都面临领导力水平高低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大学的领导者应努力使大学朝着正确的目标和方向前进。想象大学需要通过大学领导者(校长)或团队实现有效的战略领导与规划,即构建想象大学的体系、清晰透明的策略和不同形态大学的想象。譬如,打造新的小而精致的学校体系,改变大而同质化的大学发展模式,抑或发展“仓储式商店”[35]、超市大学、变形大学、仓库大学等。大学作为出售者,为大众所需者提供相关系统的教育课程,用于提升技能以应对不断变化、不再安全的职业选择的困境,抑或为终身教育者开辟便利的求学渠道。领导者应敏锐地捕捉社会各方面的需求,不断开拓新的想象力,激发活力,发挥领导力,做好服务个体和服务社会的准备,使具有想象力的大学早日成为社会发展进步的动力源。
想象大学需要大学组织的想象力。无论是作为一个机构,还是作为一个组织,大学的想象力都应该得到培养。大学组织的革新是一项系统性和整体性的变革,革新成功与否取决于大学是否形成了完整的、关于组织未来的整体蓝图。这个蓝图不是大学组织在某个层面的简单改进,而是整体的改造与转型。正因为此,想象大学尤其需要培养并发挥大学组织的想象力,打破大学无需为社会或地球未来负责的僵化认识,破除因循守旧的刻板印象,重新找回大学作为文明社会不可或缺和不可替代的位置。对大学组织来说,首先,想象力意味着大学想象的多种选择。作为一所大学,它不仅与世界相关联,还需对世界负责任,为世界福祉作贡献。它始终存在于关注自身内部与外部更广泛的社会之中,通过想象力将大学想象转化为实质的项目,每一所大学都可以是不同的组织样态。其次,想象力还意味着大学想象的非真实性。大学组织不能只是扮演被赋予的角色,以有限的方式存在,把自己限制在当下,放弃任何超越现实的想象,完全接受实用主义与同构的倾向,丧失思考大学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大学组织需认清伴随信息和技术革命对整个社会的重塑,需要开启超越真实性的想象,重在启迪和引导当下我们正在进入的全新世界。最后,想象力得益于大学内部成员的智识生产。只有在整个大学组织共同体充分想象与推动变革的前提下,才能真正将大学想象转化为想象大学的实践。譬如,大学组织塑造新的理念,成为采取独特方式的转型机构,充分发挥大学组织作为构造者的想象精神。
总之,从大学的想象力到想象大学的实现,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都有其合理性。重新构想大学或想象大学之所以是乌托邦式的构想,只因它还未实现。正如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所言:“‘存在’不是某项类似于存在者的东西。”[36]对于想象大学来说,由想象力构想的未来大学是存在的,只是暂时不以真正的实体而存在,而是在其存在与如是而存在的方面来认识存在者的寻求。概言之,未来大学在大学的构想上存在,在大学的想象力中存在,在借助想象力的构想大学中也存在。即便目前想象的大学是理想状态或乌托邦式的愿景,我们依旧无法否认其存在,大学的想象力仍旧是重新构想大学与实现高等教育创新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未来充满着不确定性,借助大学的想象力可以深入探索大学的未来与可能样态,使其从“‘不结果’的现世走向‘开满花’的未来”[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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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艳丽(1993—),女,河南商丘人,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高等教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从事高等教育基本理论研究;王建华(1977—),男,河南息县人,教育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高等教育基本理论研究;南京,210097。Email:1685960863@qq.com。